2012年9月3日星期一

北京這一夜 : 38小時的掙扎 --- 不是昨天的回憶 而是不滅的希望

 北京這一夜 : 38小時的掙扎 --- 不是昨天的回憶 而是不滅的希望 

作者﹕北京這一夜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一個周末之夜,當北京复興門外木樨地響起第一排槍聲 之后,寫歷史的中國人再也不會有昨天。無論是祭一周年,還是兩周年、三周年 ,血跡永遠鮮目,不會因時間而蒙污塵埃。“淡化”,只是少數几個人的一廂情 愿。
以中共“喉舌”自喻的人民日報,其編輯和記者,因四二六社論忍辱負重, 一些內情外人并不知詳。這种追憶當時三十八小時的心情,也許可應驗中共領導人 此前常用的一句口頭禪:党心民心、人同此心。

社長總編 先后請假

六月三日凌晨二點半左右,我在海外版夜班編輯部看完最后一遍大樣,送車間 付印。按照慣例,還應送一張樣子給國內版值班的總編輯審閱。海外版和國內版同 在一幢大樓里(編稱五號樓)。我從四層下到二層的總編室,順便看一下國內版當 夜版面如何安排。那天夜里,總編室似乎人不多。一些“夜貓子記者”近來几乎天 天在這個時候往天安門廣場跑,轉一圈回來再睡覺。版面上沒什么更吸引人的東西 ,比較注目的是北京市委宣傳部關于“動亂”實質的文章。該文傍晚時送來,明令 要登。
主持夜班的是第一副總編輯輯陸超琪,臉色凝重,盯著那篇長文似乎在發楞。 看我送版樣來,勉強有一絲苦笑。昨天下午(二日),學運以來一直主持工作的社 長錢李仁,臨時召集編委會(報社最高權力机构),拿出醫生開具的病情報告,宣 布即時開始休假。總編輯譚文瑞在戒嚴前突然吐血住院。錢交代,報社一切工作暫 時由陸超琪主管,同時囑咐,各位自己保重,務必不要去他家看望。已屆离休年齡 的陸超琪,似乎有所知料,并無惊异之感。
從胡耀邦團中央系統升上的錢李仁是中央委員,作為人民日報社長,經常列席 中央政治局和書記處會議。他的突然离避,引起眾人敏感。因此,下午四時,在每 天例行的編前會上,當陸超琪向各版主編宣布這個消息時,我發現許多人頓感愕然 ,頗有不祥之兆的感覺。

這次“狼真的來了!”

陸超琪隨便看了一下我送的版樣,沒提什么。我隨即下樓准備回家。這時已近 三日凌晨三時,剛走出五號樓大門,一位稍先下班的校對人員,騎自行車從外飛奔 而來:看見我說,軍隊又進城了,沒人阻攔。我問,帶武器嗎?答,沒有,一律白 襯衫,綠軍褲,由東往西。人民日報十年前從王府井遷出,一直在這個位于東郊的 大院里。由于連日來,天天夜里傳出軍隊進城的消息,象“狼來了”的故事一樣, 我并不放在心上。但不知怎么,我又折回辦公室,電話鈴聲大作。一位記者打電話 告訴我,他此刻正在王府井北京飯店附近,軍人和市民已發生沖突。我感到,不再 是玩笑了。
我立即撥通北京飯店的電話,叫醒香港的《百姓》雜志女記者張結鳳。可怜她 連日來也被“狼來了”弄得精疲力盡。六月一日前,她和人民日報几位朋友,在我 家里討論過局勢發展。大家都認為學運呈膠著狀態,她也似乎有打道回府之意。在 電話中我告訴她,我已訂好座位,五日(星期一)下午六時在西單鴻賓樓請她吃飯 ,作為我在香港工作期間她請我吃飯的回酬。她答應了。同時,我又告訴她,這回 不再是“狼來了”,作為記者應該目睹的新聞事件,就在她的樓下。她決定下樓去 看。設想到,她這一下去,再也沒有回北京飯店。
四時半,我回家睡覺。每天這時下班總是一片寂靜的夜空,似乎隱約傳來嘈雜 聲。這儿离長安街最東頭的八王墳僅一公里。

最坏的事尚未發生

將近十一時起床,匆匆煮了一袋方便面吃,接著,給張結鳳打電話,問有何新 聞,鈴響,卻沒人接電話。又直奔報社,得知東部軍隊确實進城,一部分被市民阻 攔撤退,另一部分則已進入市中心。
這天是星期六,海外版星期天無報,當天不上班。我因剛從香港歸來,急需探 訪一些久違的朋友。先到司法部一位朋友處小坐,然后便去國誼賓館。香港《亞洲 周刊》記者王業隆住在那里,和他約好,今天我請客,也是對他在香港的關照的回 酬。國誼賓館是原國務院第一招待所。我問他怎么住這儿,他說是統一安排的,好 在北京看來并無大事,過几天也就回去了。說起時局,他說,還好,最坏的事情沒 有發生。我問什么是最坏的事,他說,就是香港人說的“擠提”銀行,大家都去銀 行提款,最后經濟崩潰—我們兩人,似乎都沒有想到殺人的事會發生。其實,這 個時候,西單六部口已經發射了學運以來第一批催淚瓦斯。
莫斯科餐廳离這儿不遠,我們步行而去,雖是周末,人卻不多,很容易找到了 位子。吃完飯出來,發現天色還早,一看手表,七時剛過,平時在家也就看電視新 聞了。我建議,今晚不上班,也難得看看晚間京城,不妨從西直門坐地鐵去天安門 ,王業隆欣然答應。

地鐵里的便衣軍人

西直門地鐵站是二環路上的一站,乘客并不太多。但到复興門時,從西郊苹果 園開來的地鐵列車在這儿疏換乘客,大批人涌進車廂,估計許多人是到天安門去的 。但是,我突然發現,在這人叢中,分布著三三兩兩穿白襯衫、綠褲的農村青年, 雖然沒帶武器,但每人拿著一個統一式樣的行李包,絕對是軍人!我推了一下王業 隆,示意那些便衣軍人,他笑了笑,也不知看出來沒有。這時,我仔細觀察了同車 乘客,也都在注意這些人,有人使勁盯眼看。我感到奇怪的是,在整個地鐵運行過 程中,竟然沒有一個乘客發問。否則,只要有人說一句話,整個車廂就是另一番情 景了。
這些稚气未脫的士兵看來都是第一次進城,對地鐵各站甚不熟悉,一听報前門 站到了,手忙腳亂背起行李往外跑。外面就是天安門廣場。
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這些軍人背起行李,走出前門站,溶入天安門—勇敢的北京市民,此時顯得何等寬容甚或漫不經心!

恐懼莫名的不祥暮夜

出前門站,直接進入天安廣場。由于實行夏令時,雖已是七時半了,但天色仍 明。學運開始以來,每逢周末,這里人山人海。今日卻似乎不多。王業隆一直想上 紀念碑的指揮部那儿去,始終沒机會。于是,我帶他過了第一道糾察線,然后我出 示記者證,王業隆忘了帶證,我跟學生糾察講,香港記者,自己人,竟欣然放行。 到了紀念碑最高層,不知怎么,沒見著柴玲等學生領袖。人民日報和新華社在這儿 全天候值班的兩位記者,是我的朋友,此刻也找不到(后來才知去了西邊)。几位 我不認識的中外記者,正圍著一個帳篷,探腦袋往里采訪—這是侯德健等“四君 子”絕食之地。就在這時,旁邊一陣騷動,一個學生气喘吁吁跑來報告,中央電視 台新聞聯播通告,要市民今晚不要上街。西邊軍隊大院人滿為患,正在整裝待發。
誰都不怀疑,今晚要動真的了。但我們仍然沒想到會殺人。一位似乎是臨時指 揮的女學生,立即要廣播站通知,讓人回各大學召集人馬來“保衛天安門”。我們 兩人剛走下紀念碑,喇叭已經開始響起來了。其實,為時已晚。

我和王業隆在廣場轉了一圈,朝長安街走去。在天安門正中,朝東西方向了望 了一會,不知怎么,都決定往東走。可能是听說裝甲車被堵在建國門立交橋上。這 個方向正好是与開槍地點相反。此時,已是八時多了,長安街華燈初放,人群漸多 ,尤其騎自行車者,似乎比早晨上班還急。他們難道听到了什么?
穿過東單,擦過國際飯店,步行將近半個小時,才來到建國門立交橋。這里确 實人多,站在橋下,我沒有看見軍車(其實,軍車就在最上層橋面)。我突然著急 要回報社,王業隆興致未盡,說要上橋看。我告訴他回去如何走法后,就此分手, 約定明日通電話。

我坐了一站地鐵,在朝陽門下車,想換乘公共汽車,但交通已經中斷,只好以 步當車。暮色暗了下來,但与長安街不同,平時亮如白晝的朝陽大街,竟是一片漆 黑,路燈全滅。每隔一個路口,都有几輛空車橫臥,路人行色匆匆,慌張异常。我 腦子里頓時出現一幅大地震前靈感動物大搬家的畫面。我很奇怪會有這幅圖畫。雖 然我沒想到今夜開殺戒,但無論如何,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懼感,籠罩了心頭,這是 一個難忘的不祥暮夜。

五號樓里一片沸騰

五號樓,人民日報的中樞神經部位。由于當晚海外版不出報,所以,許多人都 聚集在二樓。見到我剛上樓梯口,一位同仁陰沉著臉問我:你知道不?開槍了!我 一楞,但馬上想到開空槍也是開槍。但似乎另一位見我有此心思,補上一句:殺人 啦,朝人群里開!木樨地已成血海了!
我似雷擊一般,絕快醒悟,剛才一切异常現象,全在木樨地揭開了謎!我馬上 吼了一句:事情過后,一定起訴李鵬!同仁冷笑了一下:去你的吧,沒人再听你的 法律了!(我是從事法律報導的。)
二樓走廊上一片沸騰。這時,有人上來說,樓下也能听到槍聲了。我轉身往樓 下沖出,站在院子中間,西邊象放鞭炮似的出現閃爍,并有槍聲時而傳來。奇怪的 是,這槍聲并不似電影電視里那么清脆(北京很少听見槍聲),從槍聲判斷距离, 仍在軍事博物館和木樨地一帶。
轉身返回二樓,許多人已涌進了編輯室。時已近十一時,平日此刻,要聞版( 包括頭版)的稿件都已确定,但今天值班的陸超琪和另一位年輕的副總編輯卻站在 那儿沉思。稿件只有一篇是定下來的,就是后來見報的題為“孫巨同志的一封信” 。下午我沒參加編前會,听說曾宣讀了這封信的全文,由中宣部轉來,對人民日報 一個時期以來利用“春秋筆法”、“頑固地站在中央決策對立面,給動亂制造者撐 腰打气,給北京市人民政府戒嚴令抹黑的惡毒文字”進行了批判。据悉,孫巨是已 故中共元老李井泉儿子的化名。全文不但上綱上線,而且充斥了咒罵、攻擊、威脅 的語言。因此,中宣部明令要适當修改后才登出。但是,許多人在編前會上堅決主 張,一字不刪,連錯別字也不改,全文刊出,加上花邊。但老總迫于上面壓力,仍 對文字作了适當修改,成為一篇八百字的花邊文章。除了這篇文章,還有李鵬當晚 就世界環保日發表的電視講話,其他再也沒有准備稿件,大家等著最新消息。在紀 念碑值班的那個記者,已經聯系不上,大家既擔心,又著急。

第一次直話直說

電話鈴聲一直不斷,都是北京和外地讀者詢問軍隊情況的,說美國之音已經報 導開槍鎮壓。總編室在沒有掌握确切情況以前,一般不輕易回答。將近十二時,終 于,我們的一個記者打電話回來報告,他此刻正在木樨地附近,親眼看到軍隊先是 朝空中鳴槍,接下去便對路人平射了。記者帶著泣聲說,木樨地傷亡嚴重。
這時,另一部電話響起,海外版一個記者打電話來,与他同行的三個記者,其 中一個女的,在電話大樓附近被沖散,下落不明。陸超琪馬上讓接電話者告訴:凡 是能見的本報記者,請立即撤离現場,千万不要發生任何意外。
電話鈴聲繼續不斷,其中一個從香港打來的,詢問北京發生的事情,接電話者 正猶豫如何作答,一位編輯主任怒不可遏地喊道:告訴他,已經殺人了,全世界都 知道了!于是,從這時起,凡來電話詢問,一律如實證實。外人也許不知,這种作 法是人民日報歷史上第一次。
只能玩些“春秋筆法”
大約過了半小時,一位記者從民族文化宮附近的趙登禹路電話報告:軍隊已開 進西單附近。他從五顆松一直跟軍車推進,只要一開槍,就立即臥地,每次爬起來 重新前進時,總會發現有人已經不能再站起而永遠躺下了。西單一帶武警揮舞警棍 開道,不管是誰,見了就打,后面接著全副武裝的解放軍跟進。
印刷車間主任來催要版樣,無稿可發,但有兩塊版可付排。一塊是第三版國際 新聞,一塊是第四版的社會體育新聞。第四版已出樣,都是一些舊稿,編輯起的題 目頗具匠心,一條是“法官卻枉法,誣告反被告,某法院院長被判刑四年半”,另 一條是,“四川一服刑罪犯竟當上人大代表”。體育欄有一條報導殘疾人運動會的 ,標題卻是:“不能被征服的人”。大家想起桌上那篇孫巨的稿子,又是“春秋筆法”,人民日報的編輯、記者,能夠做到的,也就這些了。

机關報里洒滿悲憤淚

凌晨一時后,有記者陸續從現場回來。最早回來的是海外版一位名叫張寶林的 版面主編,其岳父是原大公報著名記者高集,一九四六年南京下關事件時,曾被毆 打致傷,當時周恩來還親表慰問。他沒想到,四十多年后,自己的女婿會面臨另一 場更大的血案。張寶林敘述了他在木樨地如何見到軍人開槍,市民倒地,血洒長街 的慘景。當他撩起褲腿,讓大家看上面沾滿的血跡時,已低頭泣不成聲。
這時,另一位記者也回來了,就是我在紀念碑上找他不見的那位,他進門就哭 。原來,他离開廣場后,直奔西邊,一直在軍事博物館附近觀察。旋即軍隊突破前 進,他馬上躲到旁邊的樹從里。蹲在一垛牆腳下,抱著腦袋趴著不動。沒想到,一 名武警仍然沖上來,用警棍朝他的背上狠狠砸去。
這時,眾人再也忍不住,起先是抽泣,接著,放聲嚎啕大哭。此后,記者一個 接一個歸來,歸來一個,大家痛哭一場,悲憤之淚洒滿中國共產党机關報的總編室 。

四二六社論不是我們寫的

大約二時半左右,第三版國際新聞已拼好,大樣送到陸超琪面前。大家圍上去 看。頭條新聞是報導南韓光州事件的,標題用的是粗黑醒目字體:“漢城學生絕食 示威,抗議當局屠殺鎮壓”。上邊居中二條是關于波蘭的,肩題是,“波領導人指 出選舉是和解的偉大嘗試”,主題是黑宋大字,“警告任何人都不要玩火”。下面 還有一條是關于中東的,題目是,“以軍再次入侵黎南部,用飛机坦克對付平民” 。陸超琪看完,隨手簽字付印。

人民日報的編輯和記者,專業素質是相當高的,不乏聰明和文才,當局對這類 被他們稱為“小動作”的變相抗議防不胜防。但是,當京城大開殺戒以后,他們不 再滿足這些了。他們從四二六社論發表以后一直背著黑鍋。當人民日報編輯、記 者上街游行時,喊出最解恨的口號就是:“四二六社論不是我們寫的!”“我們 旗幟鮮明地反對四二六社論!”(社論題目是: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終于獲得 了市民的諒解和支持。當然,許多人以后為此付出了代价。
這時,有讀者來電話,告知木樨地二十二號樓上,一位老太太在十几層樓的廚 房里被子彈擊中身亡。一些醫院、紅十字會人員,也紛紛打電話報告傷亡情況。他 們并提出一個問題:你們人民日報准備不准備報導這件事?

這個聲音一定要傳出去

大家把目光轉向陸超琪。事實上,他接替錢李仁臨時主持這段時間工作,本身 說明他已作好各种思想准備,他決不會為個人患得患失。但是,畢竟這是中共机關 報,需要權衡利弊,并考慮后果。新華社這時根本就不發任何電訊稿了。一些記者 哭著向陸超琪說:人民日報在歷史上犯過多少次錯誤,大躍進、文革大字報、批林 批孔、四二六社論,哪次不給整個社會、國家帶來災難?今天,人民日報還要繼 續欺騙人民嗎?人民日報的編輯、記者還要背黑鍋到什么時候?
陸超琪眼含淚水,他說,記者可以把稿子先寫出來,如何安排,我們馬上商量 決定。
這是一個從共產党隊伍里脫胎換骨出來的真正英雄。他和另一位值班副總編以 及兩位總編室負責人,隔著玻璃牆在他的辦公室開會。玻璃牆外,有記者提議,今 天報紙用通欄黑框,對死難者表示哀悼。大家紛紛贊同,但有人問,郵局不發怎么 辦?大家商量,分頭准備,報紙印出后,編輯、記者親自到市民家送報。送多少是 多少,這個聲音一定要傳出去!
關鍵是核對數字。當兩位最先回來的動筆寫稿子的時候,大家分別通過電話采 訪各醫院和紅十字會。

槍聲密集 腥風血雨

我回家取食品,准備天亮以后分發報紙時當早餐。走出五號樓大門,往西看去 ,已是一片通紅,槍聲密集,不但有初時感覺到的沉悶聲,也有清脆連擊的呼嘯聲 。北邊,似乎也傳來了斷續的槍聲。唯報社所處的東邊,還沒有任何動靜。但,已 感到是腥風血雨了。
在報社北門宿舍區,一位剛進報社工作不久的青年記者匆匆從天安門回來。他 告訴我說,軍隊已經開到天安門了,南河沿一帶軍民對峙嚴重。他說,從未想到北 京市民如此勇敢。他与市民都聚集在公安部以東的路段,同軍隊相隔几十米之距。 互相對視。軍隊坐下,市民也坐下;軍隊站起,市民也站起,如此反复多次,最后 一次,軍隊在一聲口令之下,刷地站立,市民急忙站起,但已見軍隊平端沖鋒槍, 那种异常冷酷的表情使人毫不怀疑開火在即。有市民喊,快撤!話音未落,一排沖 鋒槍子彈掃射過來。他眼見身旁几位市民在血泊中,臨時找了輛自行車,回報杜報 告。

他哭了。我讓他赶快到總編室去。我轉身進了自己家。妻子和儿子熟睡著。給 北京飯店打了一個電話,張結鳳仍然不在。我記得她同亞洲電視台的陳慧儿住在一 起,都無回音。
我掩上門出來時,不知道天亮以后,這個世界將會變成什么樣子,也不知道, 我和我的朋友們會面臨什么樣的后果。

“北京這一夜”

前后不到半小時,我又回到總編室。這時,那兩位記者已經把稿子寫好了,約 有一千多字。另外,除記者自己查詢外,友誼醫院、紅十字急救中心、鐵道醫院、 复興醫院、協和一院和廣安門醫院等也不斷來電話,告知收治病人情況。有些則是 陪送傷亡人員到醫院后打的。有的破口大罵,有的泣不成聲,大多是邊哭邊說。記 者一一記錄下來。
這時,早已過了平常報社規定的截稿時間。那篇一千多字的稿子,就擺在桌子 上,有人還在往上加字。玻璃門開了,陸超琪等出來,把稿子拿在手里,反复看了 几遍,同時,囑咐將昨夜新華社傳來的几篇稿子先發排,一是戒嚴指揮部的通告, 二是戒嚴指揮部發言人的談話,同時決定,李鵬就世界環保日發表的談話放在報眼 (第一版右上角),李鵬下面是孫巨的文章。然后,他自己修改稿件,最后壓縮成 一電訊新聞,言簡意賅,并告訴版面編輯。留出六百字的地方,加花邊上版。
絕大多數在場的編輯記者都明白,不可能再出通欄黑框的版面了。但是,作為 中共机關報的人民日報,能及時傳出這樣一條新聞,仍然不?匾瑋曭漱@個突破。 稿子改完后,立即交給早已等候在旁的印刷車間工人,飛快地送去排印。不到十五 分鐘,小樣出來了,放在陸超琪的桌子上。我看了一下,題目就是“北京這一夜” 。
陸超琪仍然對里面含糊的數字不滿,要求記者繼續查核。這時,有記者從天安 門打來電話,說軍隊已進廣場。大家非常關心廣場上的大學生,迫切想知道确切數 字。當時,許多人頭腦里反應最敏捷的是,天安門廣場是這次學運的中心,那么, 廣場的傷亡也將是最嚴重的。事后,大家才知道,當時廣場上大部分學生赶赴長安 街、前門等地,因此,軍隊對廣場的包圍,其順利超乎原來的估計。
接著,記者又從天安門打來電話,說廣場突然全部熄燈,一片黑暗,不知出于 什么原因。大家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一陣恐懼而又悲憤的气氛彌漫開來。几 位記者自告奮勇要去廣場,說那儿還有許多帳蓬,或許學生還睡在里面。但被大家 苦苦勸住。

“紅机子”下令不准報導

大約在四時左右,陸超琪桌子上那個紅色電話机響了起來。一位值班的總編室 副主任進去接听。紅色電話机,俗稱“紅机子”,是中央國家机關的專用保密電話 ,可直通中南海最高層。那位副主任听了一下,立即出來喊陸超琪接電話,這是中 宣部王唯純打來,他負責与人民報保持聯系。這是當夜人民日報听到的唯一“中央 聲音”。他告訴陸超琪,解放軍報要發表一篇社論,讓新華社給你們傳過去。陸超 琪回答:新華社早已關机了。王竟蠻不講理:“不關你們的事”。然后,他又通知 :有關今天軍隊清場的消息,各報一律不報導,誰報導誰負責。陸反問,此事全世 界都知道了,不作報導恐怕影響不好吧。王沉思了一下,沒說什么,把電話挂了。
陸超琪把電話內容跟大家一講,總編室又似開了鍋。編輯、記者,包括老總在 內,感到似乎已被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步。兩位副總編商量了一下,決定稿子照上。 但陸又在小樣上刪掉了一些文字。這時,解放軍報社論傳過來了,大家一看,頓時 惊住,標題赫然是“堅決鎮壓反革命暴亂”。這個時候,天安門還在包圍之中,但 社論已講了,軍報以“勇往直前、勇敢無畏的精神,迅速平息了這場暴亂,取得了 偉大胜利”。顯然,這一切都是事先策划的。(几個月后,碰見解放軍報的一位朋 友,被告知,早在六四之前多天,社論已寫好,并且嚴令軍報記者和家屬。六月三 日不要上街。)
過了一會,王唯純第二次打電話來問:軍報社論你們怎么處理?陸答:上版, 我專門讓印刷厂厂長等著。他問,放什么位置?陸答:由于上面有戒嚴指揮部通知 和李鵬講話,社論只能放下面。王又問,你們如何報導清場?陸答,簡單講了一下 。王想了一下:就這么樣吧。

“這一夜”刪成200字的短訊

放下電話,陸超琪又把“北京這一夜”看了一遍,在開頭加上一句,“解放軍 報社論說,北京發生了反革命暴亂”,(這也成為他后來的一條罪狀。)然后,他 又把几處明顯帶有感情色彩的文字作了修改。恰巧,記者從天安門打來電話,稱軍 隊已全部占領廣場。這時,他看了一下手表,五時正,于是,將電頭改為:“本報 六月四日凌晨五時訊”,并在最后一段加上“到截稿時止,戒嚴部隊已突進天安門 廣場”。這是中共嚴密控制下唯一以第一時間向外報導北京慘案的“党報”。

但編輯計算了一下字數,文章僅成為一則二百字左右的簡訊。版面編輯按照陸 超琪原先的布置,在左上方留了六百字的地方。當時,人民日報還是鉛字活版印刷 ,版面固定后不易調整。陸超琪說,不管空多少地方,就這么登,現在早過了截稿 時間。于是,成了后來大家所見到的樣子:一個大框,疏落几行文字,唯“北京這 一夜”標題醒目。几乎空白,此處無字胜有字。相比其他几篇密密麻麻的稿子,該 文似乎更奪人眼目。事后,有人指稱人民日報故意開天窗,其實,知情人都明白, 此非不為,乃無奈之為也。

輪印机里轟然作響。編輯、記者不用去送報了。后來,大家評估:如果當夜用 通欄黑框印報,然后由編輯記者發送,那么,不出半小時,軍隊將抹平報社大院, 人民日報將不复存在。

槍聲就是命令

總編室逐漸安靜下來,眾人离去。正是拂曉時分。五時半左右,我在走廊上突 然听到有一种异常的聲音,側耳細听,是從報社東邊傳過來的。外面腳步聲很雜, 有些人朝報社南門外跑去。天未全亮,路燈熄滅,朝外大街全然無人,到處是公共 汽車做的路障。一种地排山倒海的馬達轟隆聲繼續從東邊傳過來。
轟隆聲越來越近。紅廟路口的汽車障礙,轟的一下被沖開一個大缺口。透過缺 口看,竟是一望無尾的坦克車隊,朝報社這邊駛來西去。
報社南門擠滿了人。我站在最外層默默看著。坦克車過來了,每輛車頂,各有 三名士兵平端沖鋒槍,分別盯著三個方向。前面數輛駛過,無甚反應。于是,一些 編輯和記者,包括几個老年女記者,開始起哄,嘲笑,尖叫。就在這時,平端沖鋒 槍的士兵,往上稍一抬,几串子彈噴焰而出,從頭頂掠過。人群瞬時靜了下來,象 死一樣。晨曦中,僅几米遠的沖鋒槍火光耀眼刺目。我頓生恐懼,似乎第一次感到 离死亡這么近。我赶忙后撤,躲在人民日報大字招牌后面的水泥柱旁。
從這時開始,似乎槍聲就是命令,每駛過三、五輛坦克,就會向報社發射几排 子彈。坦克車后面是裝甲運兵車,然后是載滿士兵的卡車,足足開了二十几分鐘, 估計有三百多輛。

歷史鏡頭 未來證据

軍車過完,大家又聚集到五號前。這時,還有不少記者徹夜不歸,下落不明。 編輯部各部門負責人和版面主編,著急地探尋著自己轄下的記者。有些記者的妻子 急匆匆找到我們,丈夫沒消息,我們只能安慰。旁邊一位老太太開著袖珍收音机, 正播送戒嚴指揮部通告,听得人煩,大聲斥之,讓其關閉。
六時半,海外版二位記者從六部口打來電話。告之平安無事,但道路封鎖,無 法脫身,而且另有一位女記者在廣場上和學生一起堅持到最后撤退,但卻走散了。
他們和學生從廣場南口撤出拐向前門西大街,又至西單,六部口。盡管學生靠 路邊走,他門仍親眼看見一輛裝甲車瘋狂朝人群壓來,由于躲避不及,一些人頓時 倒下,一大片自行車也在劫難逃,被壓得稀爛。大家抱頭痛哭,和學生告別。
七時左右,五號樓門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有些人可能是睡了一夜后才得知天 下大變。一記者說,所有的殺人場面,他都拍下來了。其實,并不止一位,据我所 知,起碼十几個記者手中掌握著當今最珍貴的歷史鏡頭。他們和外國、港澳記者不 一樣,始終同大學生奮戰在一起,許多資料都是第一手的。在后來的整肅中,沒有 一個人交出照片和錄音。可以肯定,他們將不借代价保護這些資料,這既是他們新 聞生涯中的寶貴財富,也是未來審判的證据。

至八時左右,大部分外出的記者已安全返回。尋找丈夫的那几個女人也放心了 。這時,一個還未結婚的青年記者跌跌撞撞跑回來,不但身上的衣服,而且手里的 一根木棍,全沾滿鮮血。他是整夜在長安街幫助救護人員抬運傷亡者。他站在五號 樓前的台階上,聲淚俱下講述自己目睹的慘案。

陸超琪請辭 語帶哽咽

一夜未合眼,回家。給張結風打電話,沒人接。給王業隆打電話,也沒人接。 小睡片刻,中午前起床,外面還響著槍聲,遠處似有炮。
下午四時,例行的編前會又開始了。陸超琪簡單介紹了一下昨夜版面處理情況 。然后,他突然宣布:鑒于社長、總編輯因病休假,自己能力有限,總編輯辦公室 會議決定向党中央打報告,請中央派人來領導人民日報。然后,他又請在座各位編 輯主任、主編,回去轉告大家,現在報社未下達采訪任務,盡量不要出門,安全為 要。說到此處,老人話語哽咽,眼圈發紅,大家肅然起敬之余不禁又感到一陣陣悲 哀。
從昨天凌晨到今天編前會,人民日報又在歷史上掙扎了三十八小時。我知道, 這一頁即將結束。晚上,在海外版上班時,外面下起了雨,并沒有雷電。但家住廣 場邊的最高法院一位朋友來電話說廣場上雷電交加,霹靂震耳,極為罕見。他妻子 怀孕在家,惊恐不安。我說,不用怕,老天有眼。以后三個月,我發現每月三日或 四日,京城總有雨。但沒人信,說我迷信。下月四日再一看,果然如此。以后每年 六月三日或四日,北京不是陰云小雨,就是太陽下雨,或是暗無天日刮黃沙。這個 現象,既使人惊訝,也使人踏實。

人民日報改組 殺盡做絕

六四晚上,与王業隆的電話接通了,但他已判若兩人,話不連气,語不成句 ,情緒明顯反常,我知道事態對他的刺激,勸他及早坐飛机离京,并祝他旅途平安 。張結鳳還是找不到,一直到六日上午,我在睡夢中被電話惊醒,拿起一听,正是 她。原來,六月三日凌晨接我電話后,她一整天在街上,夜里在天安門被子彈擊中 額頭,幸好是橡皮子彈,被人送進一般是高干看病的北京醫院。她剛從醫院出來, 下午就要搭乘香港政府包机回家。她听上去情緒極不穩定。惊訝之余,我告訴她, 已無法請她吃飯了。她說,這時候還請什么客呀。她很耽心我几位朋友以后的命運 。
以后几天,在高層批來的“指令性”稿件中,時而發現有江澤民的簽字或批語 ,大家估計江可能取代原先胡啟立主管意識形態的角色。但在月底召開的中央全會 上,他當選為總書記。与此同時,人民日報改組,高狄從党校調任人民日報社長。 開始了新一輪整肅,美其名曰“不留隱患”,其實是“殺盡做絕”,其手段之殘忍 ,甚至超過文革。必竟,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個把自己政治生命做睹注的“左王” ,終因姓社姓資問題向鄧小平發難而遭廢黜,狼狽离開報社。

一九八九,對人民日報來說,絕不會成為昨天,他蘊蓄著一代新聞工作者的良 知和不滅的希望。
原載《中國民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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