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10日星期三

《光荣与梦想》试读:罗斯福和约翰·卢埃林·刘易斯


就是不搞这个,好多人已经太不尊重传统了。许许多多世代相传的老规矩正在失效。最显著的现象是,先前在胡佛总统执政末期还无力造反的工人,这时已上街游行了。劳工队伍走起来声势浩大,使美国白领阶层和中产阶级胆战心惊。可是工人运动勃兴的时代已经到了。许多工会组织起来了,市街战爆发了,矿务公司和工厂门外血染通衢,而且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情况呢。
从许多方面看来,约翰·卢埃林·刘易斯都是个离奇古怪的人物。他胸圆背厚,眉毛浓密,身高六英尺三英寸,俨然是个巨人。读莎士比亚戏剧、《圣经》、《伊利亚特》、《奥德赛》、奥斯瓦德·斯宾格勒的著作和东方寓言集《五卷书》,这是他的消遣方法。他的父亲是个威尔斯矿工,曾被列入黑名单。他40岁时被选为联合矿工会的主席,可是在他的领导下,这个工会人数竟减少了一半。1930年有个矿工小组批评他说:"他非但把我们工会的许多领导人弄走,连工会的灵魂也被他搞掉了。"到了30年代,他就要变成战斗的工会的旗帜,爱他的不少,恨他的也多。可是在1930年,他还是个支持胡佛的共和党人和自由企业的拥护者,是拼命反对进步工会各种策略的人。
在私人谈话时,刘易斯谈吐风生,娓娓动听,善于为被压迫的工人们出谋划策,争取权利。在公共场合,他好像把传教士、悲剧演员和杂耍丑角三者合为一体。他出语惊人,而且为自吹自擂的习性辩护。他说:"你自己不吹,谁还替你吹?"有一次开工人代表大会,他在会上说:"听听这来自工人心底的'救救马其顿人'的呼声吧!这是圣经《新约·使徒行传》第16章第9段所谈的事:圣保罗做梦,梦见一个人要求他到马其顿去,救救那里的人民。--译者美国劳工联合会的前途,我看就取决于这次大会的决议。"他在批评他的对手威廉·格林(劳联的主席)时大声嚷嚷说:"啊哟,格林这小子我还不懂得他吗?他想随大流,畏首畏尾,止步不前,同时又唉声叹气,说什么'人心不古啊,世风日下啊'!这里引用的是古代罗马政治家西塞罗(公元前106~前43年)的话。--译者"他把统一的全国性工人组织分裂为两派,还洋洋得意地说:"他们对我下毒手,我对他们也痛痛快快地饱以老拳。"
这话是有意逗趣,可是没人笑。自由派认为刘易斯独具远见,反对派可觉得他是个活魔王。在某些人看来,他十分可恶,只有罗斯福能与之相比。陆军部长帕特里克·赫尔利解职后执律师业,有一次代表矿业公司出庭,谈起自己的出身,满得意地说:"青年时代我也参加过联合矿工会啊。"刘易斯愤然起立大声说:"我这个联合矿工会会员看见有个会友投身政界,走南闯北,弄得全国知名,倒也觉得光彩。"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可是叫人痛心的是,这位仁兄竟然忘了本,连青年时所参加的工会也背叛了。"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一下,再说:"而且他的卖身价才不过是30块臭银元呢!"《新约·马太福音》第26章中说,犹大为了30块银元出卖了耶稣。--译者赫尔利朝他猛扑过去,别人只好拦住。刘易斯毫不在乎地说:"那么就取消'30块臭银元'这几个字吧,可是'背叛青年时代所参加的工会',这话半个字也不能改。"
话说得太没分寸了,可是也说得够大胆。1969年,美国总统所任命的暴乱行为调查委员会在报告里说:"在全世界工业国家中,美国劳工史上流血事件最多,斗争最残酷。"这是暗指30年代而言,那时产业工会干组织工作的人有不少被害。各州州长出动国民警卫队镇压闹事工人。佐治亚州州长尤金·塔尔梅奇搞了一个集中营,专关工人纠察队员。宾夕法尼亚州杜肯镇(典型的煤矿城镇)的煤矿老板一年之内就花了1.7万元买军火,派人往矿工家里扔炸弹,又在山坡上烧十字架这是恐吓人家的手段。--译者。在宾夕法尼亚州约翰斯敦镇(全镇都是公司私有财产),市长对记者说:"世界上要是没有保卫团(他明说这是指公司的私家武装人员而言),就无异于没有音乐了。"当地法院检察官再加上一句:"给我200个武装好打手,我就把那些狗娘养的工人纠察队统统收拾掉。"在剥削惨重的纺织厂里,有些女工闹罢工,《纺织杂志》就在社论里扬言:"让他们出几百次丧,局面就会平静下来了。"
奇怪的是,各工会虽然备受迫害,竟能坚持下来。在罗斯福刚就职时,工会力量十分薄弱。刘易斯那个联合矿工会会员已减至10万人以下。劳联会员减至只占全国工人总数6%;交会费的工会会员,每周少了7000;1932年,劳联对资方俯首听命,连举办失业保险也反对起来了。咄咄逼人的企业老板们相信,跟负责工会组织工作的人斗争就是跟恶魔斗争,只许成功,不许失败。1934年12月,拉福莱特所主持的公民自由委员会查明,有2500家以上的公司雇用打手破坏罢工,最大的打手帮会是珀尔·伯格夫服务社跟平克顿美国侦探代办所这两家。伯格夫这个流氓头子家财数百万,平克顿一伙是底特律市各汽车厂的宠儿,1933~1936这几年间赚了将近200万元。这两个帮会都养着一支小小的"常备军",什么自动手枪呀、瓦斯枪呀、棍棒呀,样样齐全,哪里罢工就开到哪里去。他们都在工人队伍里安插坐探。有个参议员问克莱斯勒公司副总经理赫尔曼·L·韦克勒,为什么要雇用密探,他回答说:"对付工人要有情报,不用密探不行啊。"数以千计的工人简直在枪口下干活,比方匹兹堡煤矿公司就在矿井口架上机枪对着矿工。众议院有个调查委员会问起此事,董事长理查德·B·梅隆回答说:"不这样,矿就休想办下去。"
情况如此恶劣,工人们仍然急于组织起来,可见已经横下一条心了。备受恫吓的矿工、曼哈顿区流血流汗的服装工人、底特律市布格里斯厂一小时工资一角的钢铁工人、底特律市商店里一小时工资五分的店员都知道,组织工会是惟一的出路。有些州曾试用立法手段保护工人,但是徒劳无效。宾夕法尼亚厂主强迫童工每周工作90小时,依法被罚100元,他们便硬把童工的工资一律每周扣减三角三分,以为补偿。钢铁工人因缺乏安全设备,平均每周衣服让火星烧坏一次。匹兹堡的钢厂宁可每年让2万工人因工伤事故变成残废,也不肯花钱搞必需的设备。出售五分一角杂货的伍尔沃思公司女老板巴巴拉·赫顿小姐漫游欧洲,到处跟贵族攀亲。每小时工资五分或一角的店员们听到这个消息,就一肚子怨气地唱起歌来:
赫顿小姐有的是钱,
钱从哪来人人可见,
店员个个做牛做马,
--在伍尔沃思公司,
小姐剥削无法无天!
给了我们几文工资?!
关于《全国复兴法》第七条第一款的制定,大腹便便的威廉·格林(刘易斯嘲笑他,管他叫"坐着不动的威廉")间接地出过力。《全国复兴法》原来规定,要按行业订立规程,格林和好些工会领导人都为此不安,他们提醒约翰逊,资方可能利用这一条来扼杀工会。约翰逊性情急躁,连忙加上了这一条,以便保证工人进行集体谈判的权利。可是格林没看出这里有什么文章可做。条文其实很笼统,它没有规定雇主要承认工会,只说如雇主愿意,可以跟本公司的工会谈判,而且工人怎么选出谈判代表也没说清楚。可是刘易斯一眼看出,细节可暂且不谈,重要的是这一条很有宣传价值,因为条文其实公开表明了政府的意图。刘易斯认为这个条文的重要性不下于林肯解放黑奴的宣言。他派出雄赳赳的助手到各矿区去,用宣传车广播,散发传单,这样说:"罗斯福总统要你们参加工会。不参加就是不爱国啦。工会的人就在这里。先别忙交会费,签名参加就行啦!"
一经号召,矿工们就那么痛痛快快地响应起来,连刘易斯也不禁惊异。《全国复兴法》本来是为复兴工商业制定的,没想到倒是促进了工会的发展。在罗斯福签署这个法案以后还不到三周,联合矿工会退会工人就有13.5万人重新入会,1934年初,会员甚至增至40万。跟着,西德尼·希尔曼和戴维·杜宾斯基也到纽约市用宣传车广播并散发传单,不到一年,国际女衣工会会员就增至三倍,共有20万人,后来在1939年还超过了40万。
罗斯福一向对政治苗头很少看不出,可是这回却很晚才注意到这事。他出身富家,并没有跟工会携手合作的思想准备。他把自己看成救世主,愿对被剥削的工人施点恩,可是这跟做工会的盟友是两码事。他想提高工资,缩短工时,改进安全设备,可并不认为刘易斯的办法最好,甚至不认为是正确的。如果工会在经济界成为一支强大的生力军,总统就不能像他所希望的那样,超然于劳资冲突之上了。因此头几年他老是犹疑不决。在一次群众大会上,海伍德·布朗曾大声疾呼:"工人的头号公敌就是罗斯福!"这本是无稽之谈,可是罗斯福确乎觉得,弗朗西丝·帕金斯和弗朗西斯·比德尔1934~1935年任劳工关系委员会主席。--译者二人未免太偏袒劳工了,而在为劳工说话的国会议员中,罗斯福又只佩服纽约州参议员罗伯特·瓦格纳一人。瓦格纳力主制定新劳工法,他慢慢地使罗斯福回心转意了。可惜当时局面太不安定,想要从容不迫地讲道理已经来不及了。
刘易斯吸收进工会的人越来越多,格林看在眼里,忧在心里,再三劝他:"约翰,慢慢来嘛!"一场阻碍生产的大罢工也越来越有不可避免之势。资方组织了准备血战街头的队伍,甚至街垒也筑了起来。军火在国内空前畅销。1933年夏季,只在八周之内,肯塔基州那个小小的林奇镇的资方保卫团就买了41支步枪,21支左轮,500发子弹,一批催泪弹。联邦法院执行官警告他们,谁使用暴力,谁就要吃官司;可是资方说:"本镇是公司私有财产,华盛顿政府无权干涉。"罗伯特和海伦·林德调查组在印第安纳州芒西镇查出,通用汽车公司在那里扩编保卫团,以便把那些被怀疑为工会组织者的人统统关起来。两洋茶叶公司资方下令克利夫兰州各地分店停业几天,却怪店员不上班,工资照扣,弄得他们莫名其妙。老板这样做的用意,是警告店员,如果他们参加工会,就要大吃苦头。1934年刘易斯号召宾夕法尼亚7万矿工全体罢工,30年代的大工潮从此开始,延及阿勒格尼盆地各处。杜肯镇镇长发表谈话,竟把罢工工人当做是造反的印第安人,要在关口对他们迎头痛击。他说:"我们要守住桥头,这些家伙一来到,我们就把他们的狗头全都砸烂。"
1934年罢工案共有1856起,多数是为了争取资方承认工会的。这是牺牲惨重的年代,资方的恐怖手段使这一年的劳工史血迹斑斑。在弗立克矿区,公司派出的凶手守在井口,参加工会的矿工一走出来就被枪杀。在威斯康星州的科勒镇(整个镇是资方私产),破坏罢工的暴徒向劳联纠察队开枪,死两人,伤35人。刚组织成立的联合汽车工会跟托列多车灯公司谈判,资方气焰嚣张,国民警卫队枪杀了27个工人。因罢工而惨遭杀害的,还有旧金山市的若干码头工人,明尼阿波利斯市的若干卡车司机,以及新英格兰和南方各州的纺织工人(多达15个)。在明尼阿波利斯市,资方有两个特派代表,其中之一是商人,也被误杀了。埃里克·塞瓦赖德当时是《明尼阿波利斯明星报》采访罢工消息的记者,他目睹寻仇报复的保卫团事前不出一声,就向赤手空拳的群众连发霰弹枪,打伤67人,二人伤重不救。他触目惊心,后来写道:"在一刹那间,我打心眼里明白什么叫法西斯主义了。"刘易斯也感叹说:"美国的工人像古代的以色列人一样,心里有说不尽的悲哀。他们家里的妇女为死者守灵,为生者的前途放声恸哭。"
其实,比之古代以色列人,美国工人心中还要更悲哀,哭声也更凄切,因为有那么多人好像竟然白白地牺牲了。托利多市、旧金山市和明尼阿波利斯市的工会总算得到了资方承认,可是在大企业中,如钢铁、纺织、汽车、橡胶工厂等等,拒不承认工会的厂主却占了上风。国会决议成立全国劳工关系委员会,可是全国制造商协会马上硬要会员们不去睬它。在一次考验性的争执中,厂商果然违抗委员会的命令,结果仅仅是禁止厂商挂蓝鹰徽就算了事。罗斯福政府还是三心二意,举棋不定。1935年11月底,某区级联邦法院判决《全国复兴法》第七条第一款违反宪法。这时瓦格纳参议员和马萨诸塞州威廉·P·小康纳里众议员立即提出法案,要设一个全国劳工关系委员会,确定工人有权选出某些工会作为代表(选举时由联邦政府派人监选),跟资方集体谈判,并规定什么样的劳动操作规程是不公平合理的。瓦格纳对罗斯福说,除非提高工资,让工人们买得起自己所生产的商品,否则大萧条的惨状就不会消失。罗斯福给他打动了心,7月5日把这个法案签署了。可是资方态度强硬如故。自由联盟散发了一个由58位著名律师签名的声明,说《瓦格纳法》也跟《全国复兴法》第七条第一款一样,是违反宪法的。显而易见,劳工运动距离自己的目标还远着呢。老板们仍然顽抗,1935年又有32个正在罢工的和赞成罢工的工人被杀。南达科他、伊利诺伊、内布拉斯加、肯塔基、佐治亚和俄亥俄各州纷纷出动国民警卫队镇压罢工。工人运动进展缓慢,在许多工厂里,还有大量工人没参加工会,没得到应有的工资,没获得合理的劳动条件。
从格林的行动看来,好像他从没有看过瓦格纳提出的那个法案似的。可是刘易斯是看过了。远在国会专门委员会开会讨论时,他已经把这个法案仔细研究一番,懂得工人可以仰赖政府的庇护,建立起一个新型的全国性工会来。劳联是个旧式的全国性工会,缺点太明显了。它是一个松松垮垮的联盟,所属工会都由一些互相猜忌的小头头把持,这些人多数是美洲早期移民的后裔。除矿工和纺织工会外,劳联所有下属工会都按手艺组织起来,其中有什么锅炉制造工会、木工会、机工会、家具工会、冲床操作工会、油漆工会等等。俄亥俄橡胶工厂工人想成立工会,劳联派了个代表去,马上把他们分成19个工会,因为橡胶制造有19种技艺。格林觉得,联合汽车工会是个怪物,只能让它暂时存在,将来要分为100个手艺工会才行。
刘易斯那个"救救马其顿人"的呼声是在1935年10月在大西洋城召开的劳联代表大会上发出的。他要求按产业成立工会,把从事大规模生产的工人按产品性质连成一气。比方钢铁工人共同组织一个工会,建筑工人又联合成立一个工会等等。他坚持说:只有这样,在大企业里举行罢工才有成功的希望。可是这话人家当是耳边风。提案被代表大会否决了。随后大会进行议会式的舌战,把持木工工会的大个子比尔·哈奇逊竟骂刘易斯为"杂种"。这一骂可未免欠考虑,刘易斯当着格林和几千代表的面,挥拳痛打这个恶语伤人的家伙,弄得他鲜血直流,人家只好把他扶下讲台。刘易斯抖抖衣服,点起雪茄,扬长而去。这一走,事实上也就是退出劳联。他写给格林声明退出劳联的信只有一行字,而且还对新闻界说:"劳联不求进步,眼睛只会向后看。"之后,他就宣布成立一个与劳联对立的工会联合会,叫做"产业工会委员会",后来经过改组,称为"产业工会联合会(产联)"。
拳打哈奇逊也许稍欠斯文,可是在数以百万计的非技术工人和半技术工人的心目中,刘易斯更成为了不起的英雄。这些工人备受经济剥削,切盼解放。刘易斯这个器宇轩昂的悲剧演员式人物,这时眼里好像有一把火,把整个劳工运动点燃起来。产联每次开会,都歌声嘹亮。会员按《共和国战歌》这是美国南北战争时流行的反奴隶制度的歌曲,作者是朱利亚·瓦德·豪,1862年在《大西洋》月刊发表。--译者的调子,齐唱那纪念被暴徒残杀的乔·希尔的歌:
是我们开辟草原;是我们建立城市
让大老板做买卖;
是我们开矿建厂;是我们把几千英里铁路铺起来。
如今大功告成,我们倒变成了丧家狗,
挨饥忍饿受迫害。
可是有了工会我们的腰杆就要硬起来。
大家永远一条心!
大家永远一条心!
大家永远一条心!
有了工会我们的腰杆就要硬起来!
如果说,产联是1936年在共产党外的美国左派的代表,那么,新政派有不少人逐渐觉得,在法西斯党外的美国右派的据点,大概就是最高法院那座宏伟的宝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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