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26日星期二

前苏联、东欧的非现实社会现象


kaixuanj
在前苏联、东欧国家,曾经有一个奇特的现象,那就是人们生活于其中的现实要么是被掩盖的,要么是被虚构的。人们对现实与非现实的判断,不是依赖于经验常识,而是依赖于某种辩证思维。历史上发生过的事可以没有发生,没有发生过的也可以发生。因此在这些国家,最严重的问题往往是真相问题。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东欧各国兴起的“萨米亚特”(地下出版物),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揭示真相。
波兰卡廷惨案就是被掩盖的现实。1940年春,在卡廷森林、加里宁等地,约有22,000名波兰军人遭到苏联军队杀害,而苏联官方一直宣称这是德国纳粹所为。直到1990年,苏方才正式承认对此惨案负全部责任。事实上,许多波兰人私下早已知道事件的真相。早在1950年代初,诗人米沃什在《被浮获的心灵》中,就公开指认卡廷惨案的罪魁祸首是苏联。六十年代,当时只有14岁的米奇尼克也曾在教室里向老师提出这个问题。
但整个世界却装做不知道。战后,纽伦堡审判回避了对此事件的明确表态。1976年,在苏联入侵捷克十周年之际,米奇尼克出席在罗马举行的纪念会,看到意大利只出版了一部关于卡廷的书,而且还是极右派出的。在他自己的国家,卡廷事件更是长期成为禁忌,无人可以在公开场合谈论,官方也一直重复苏联的说法,宣称卡廷惨案是纳粹犯下的罪行,尽管许多波兰人包括官方都十分清楚,这段历史被掩盖了。
1976年在波兰历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这一年当局审判拉多姆市的罢工工人,激起知识分子的普遍抗议,随之成立了“保卫工人委员会”,并创办了波兰第一份“萨米亚特”刊物《记录》。作家布兰迪斯便是创刊者之一,他在1966年就因抗议当局迫害学者柯拉柯夫斯基而退党,此时他刚写完纪实体小说《回旋曲》,正在写《一个关于真实的问题》,并最终通过萨米亚特出版。这两部书都涉及到对虚构的现实的探讨,即在波兰这样的极权国家,非现实是如何成为现实的。
《回旋曲》的开头是叙事者写给一家历史刊物的信,要求纠正一个史实错误;《一个关于真实的问题》则是采用录音采访形式,描写一位学者按照调查表所做的一系列采访。两书之间有前后相承的关系,后者题目直白地表现了作者的意图。在作者笔下,纪实体不再是出于文学实验,而是探讨非现实的有效方式。
叙事者是一位法律学生,热爱戏剧表演。他爱上了一位女演员,为了满足她对崇高的激情,他在战争爆发后虚构了一个地下抵抗组织,让女演员加入进去。她开始每天接受指示,递送情报。而实际上,她手提箱里装的情报都是些废报纸。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角色,却又无须承担任何危险。但不久,这个组织就在抵抗运动中成了一个重要角色,危险也变成了真的。最后,另一个地下组织杀害了一位无辜的老演员,女演员认为这都要归咎这位法律学生,因为她坚信他能指挥所有地下活动。
战后,由于新政权对这个地下组织一无所知,叙事者在监狱里被关了几年,然而制度的非现实性质很快就承认了他的非现实,他虚构的地下组织成为历史学家研究的题目,正如书中所说:“他们几乎全都具有一个令人震惊的特点,真与假的界线在他们那里是弹性的。在每个判断上他们都具有一种高度发达的相对观(那个时候,这被称做辩证思维),但事实上他们缺乏内在的基础。”后来叙事者想写信说明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想获得女演员的原谅和爱,但已经没有人听他的了,非现实已经变成了现实。
布兰迪斯想要探讨的不是历史怎么被掩盖,而是历史怎么被虚构。在前苏联、东欧国家,人们从小就要从教科书里学习许多英勇事迹,这些事迹多是出于宣传目的而编造出来的。仿佛离开了这些虚构,意识形态就无法证明自己。正如叙事者最后所说:“人性本是一团混沌,我们却要让它充满意义。我们制造传说并让自己对种种幻象深信不疑。我们,人类,用谎言制造现实中的种种秩序!而现实中根本就不存在着真实。所有的叙述和描写都只是阐释而已。”被虚构的历史与被掩盖的历史一道,构成了极权社会特有的非现实世界。
生活在这种非现实社会,就像生活在一个价值颠倒的世界。一个人在这种社会中长大,如果他没有信息源,没有学会思考,他一生的知识都将是无意义的。他既不会用常识去观察现实,也无法理解生活中真实的感情。当真相到来时,他往往要么躲避,要么成为虚无主义者,坚信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存在真实。这就是在一个极权制度衰落时,人们常常会看到社会道德沦丧的原因。
虚构现实会败坏人性,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后极权社会的道德重建才总是从恢复真相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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